那 曲 的 风

清晨当我还蜷在被窝里时，迷迷糊糊听见狂风掠过窗棂的尖啸。我将被子往上扯了扯，试图蒙住耳朵续上未做完的梦，可那声音却像被谁攥紧的哨子，越吹越急，刮得人心慌。索性翻身坐起，推开窗看那狂风肆掠。

工作至今，我已来过那曲六次，跨越不同季节，也遇见了不同脾性的风。

有人曾用三句话形容那曲的风：“老鹰在天上玩杂技，羊粪蛋子在赛跑，电线杆在吹口哨。”从前听了只当是玩笑，直到今年 11 月重返那曲，我才真正读懂这三句玩笑里的 “重量”。

人们说一年有四季，那曲却只有两季 ——冬季和大约在冬季。

冬季时那曲的风带着高原的剽悍，像脱缰的野牦牛群，呼啸着撞开群山的屏障，卷着砂砾掠过旷野。它从唐古拉山口狂奔而来，携着雪粒的凛冽与经幡的猎响，是粗粝的、热烈的，每一阵都在天地间撞出回音。

“大约在冬季”时那曲的风则多了几分轻柔和俏皮。天蓝得像倒扣的玻璃碗，它便在云影间穿梭，掠过草原时掀起暗绿色的波浪，草尖伏倒的涟漪里，藏着青草与阳光发酵的气息。这风有时会突然攥紧拳头，冷不丁扇你一耳光，疼得人眯起眼，却又在眨眼间嬉笑着跑远。

此刻窗外狂风正盛，那曲的整个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若隐若现。轻些的物件早被卷上半空，纸片、塑料袋打着旋儿疯舞，像被扯断线的风筝。远处的山峦蒙着灰黄的纱，天地间充塞着混沌的呼啸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风里摇晃。如同迷失方向的孤舟,让人心中泛起一片悲凉之感。

大风骤起时，云层在天边翻涌如沸汤。街巷间，风如巨龙低吟，卷着砂砾扑向铁皮屋顶，“噼啪”声里混着广告牌的震颤;摩托车被掀翻在地，小汽车也东晃西歪的轻轻摇摆，像风浪里颠簸的海草。行人的围巾被扯成笔直的线，脚步踉跄着往前冲，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着。风掠过脸颊，像冰刀划过皮肤，带来刺骨的寒冷，人们缩着脖子弓起背，在漫天飞尘里寻找避风的屋檐。

我不仅打了个哆嗦，紧了紧衣领，转身从行李箱最底层翻出那件藏蓝色的冲锋衣。此刻风声愈发凄厉，我戴上口罩推门而出，大院里几乎空无一人，只有几只流浪狗贴着墙角疾跑。走出大院，对面玛尼堆旁的经幡阵在风中猎猎作响，五色经幡被吹得鼓胀如帆，仿佛要带着信徒们的祈愿直上云霄。

风突然减弱了些，我趁机拐进常去的甜茶馆，点了壶酥油茶和一碗藏面，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。望着牛粪炉子烧得旺旺的火苗，跳跃的火光中浮现出妈妈讲述往事时的神情。那时她是那曲班戈县气象站的观测员，她总说最危险的不是暴雪，而是大风天里放飞探空气球的瞬间，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，是妈妈站在漫天飞沙中，身上的大衣被风吹得鼓成帆，身后十几米长的气球牵引绳在砂石地面摩擦，带起细碎的尘屑。她和同事两人一组（特殊情况下可能增加至三个人），用身体组成单薄的人墙，像守护幼崽的母狼般将充气的橡胶气球护在中央。高原的风裹挟着砂砾扑来，吹得人睁不开眼，却吹不散他们紧扣牵引绳的手 —— 那绳子连接着即将升空的探空气球，也连接着千万公里外的气象数据网。有次突然起了旋风，刚充好气的气球瞬间被卷上半空，妈妈追着气球狂奔，任凭狂风卷起的砂石像子弹般击打在脸上，她却死死攥着气球的牵引绳，任由尖锐的绳结在掌心勒出深痕。直到风势稍缓才发现脸颊已被划出数道血痕。而她仍仰头凝视着天际，寻找那承载着数据的气球残骸。

每每说起这些，她眼中都闪着光：“当气球带着数据冲破云层的瞬间，就觉得一切都值得。”我望着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，忽然读懂了那光芒背后的执着 —— 在这片广袤高原上，每一次数据的成功收集，都是气象工作者用血肉之躯与自然博弈的勋章;忽然明白了那曲的风为何总带着力量 —— 它见证过无数像妈妈这样的追梦者，在呼啸中坚守，在逆境中前行，将青春与热血融进这片广袤的高原。

窗外的风又起，卷起落叶拍打玻璃，我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脑袋，茶馆老板笑着说“别怕，这风啊，要不了多久就会累的。”她指着墙上的日历，“等藏历新年到了，风就会变得像小羊羔一样温顺。”话音未落，一阵狂风猛地灌进茶馆，桌上的碗碟叮当作响，引得满屋子人哄笑起来。

原来在那曲，每一阵风都是鲜活的生命，它呼啸着掠过草原，裹挟着千年的故事，也传递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坚韧与豁达。当风再次撞在茶馆的门窗上时，我忽然不再觉得它可怕，反而听见了一曲激昂的高原赞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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