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黎镇：感受“浩气凌霄”的历史

因翻译的原因，嘉黎多异称，或写“拉里”，或言“拉日”，亦称“拉日廓”，由嘉黎镇背后的拉钦山得名，取“神山”之意。《西藏图考》言：拉里在达隆宗西北，实察木多与西藏中通之咽喉也。

今日嘉黎镇俯瞰图

由于60年来西藏交通的巨大发展变化，从现代的交通地图上看，谁也不会想到嘉黎镇在旧时是拉萨通往内地的必经之所。

2010年11月1日，我们“重走解放军进藏路”采访组一行离开位于阿扎镇的新嘉黎县城，朝古籍中多有提及的拉日廓（即现在的嘉黎镇）赶去。

刚出发不久，大雪纷飞而至，瞬间山谷一片雪白。不远处，因大雪吃不到“早餐”的牦牛驻足静候，与雪地构成一幅黑白景象。

向导兼翻译罗杰原是嘉黎镇书记，谙熟老嘉黎人文地理，陪同采访组回到熟悉的地方，本就开朗的他显得更加兴奋。

路上，他告诉记者，老嘉黎确实故事多，清朝时曾在此驻军，现在还有人称是清朝驻军的后代，本地话中“板凳”“窗户”等还是用汉语来说。

真想不到，坐落于鲁贡拉、郭庆拉、冷拉、奔达拉等四座大雪山之中的嘉黎镇，虽群山高耸，却是汉藏文化交融之地。

藏文化中有“伏藏”与“掘藏”一说，意思是指先哲或先人埋藏宗教圣物，后来人因机缘发掘出被掩埋之物，使之重见天日。

也许用“掘藏”来形容采访组的采访不太恰当，但西藏的古道确实蕴藏丰富的历史，需要后人深入挖掘、精心整理。

60年前的8月20日，王其梅率领十八军先遣支队抵达嘉黎，拉日宗仁协多德、堪穷得旺两人东行20里迎接，并召开僧俗300人参加的欢迎大会。十八军首次进入嘉黎，就受到地方官员、僧俗的热烈欢迎，这说明群众对《十七条协议》和解放军的真诚拥护。缘何如此？ 此行也许有我们想知道的历史答案。

经罗杰的引荐，我们来到了鸽群乡阿托库村（现鸽群乡第七村）赤烈贡觉家。阿托库村在去擦曲卡的途中。赤烈贡觉老人把我们招呼到屋内，在暖和的牛粪炉子旁坐下，我们一边喝着刚打好的酥油茶，一边与老人聊起来。

鸽群乡的自然风光

“阿沛骑着一个大骡子，一看是解放军来了，我也跟着去了嘉黎。 藏军来的时候要准备物品，吃的、烧的，而解放军住在外面，老百姓也送柴过去，他们说不要，要自己捡柴火。”赤烈贡觉老人今年 76 岁，他告诉记者当时还召开了大会，会上阿沛告诉大家不要害怕，解放军是不会伤害老百姓的，会上还宣传了《十七条协议》，第二天部队就去了阿扎。

口述者以个人的亲历、亲见、亲闻和自我感受见证历史，诉说过去，“解放军不拿群众的柴火”在60 年后老人还念念不忘，这记忆深刻的那部分，一定蕴藏着经历者的特殊感受。

我们追问老人当时的生活怎么样，“生活苦得很！当时藏军在这防备解放军进藏，吃老百姓的、抢老百姓的，牛羊都被吃光了！”赤烈贡觉老人话语充满怒气和憎恨。

和平解放西藏协议未签订前，西藏地方政府向嘉黎镇增驻了几千人马，准备阻止解放军和平进藏。

原拉日宗宗本降村班觉在《西藏解放前夕三大寺代表和藏军在拉日廓的暴行》一文中写道——

拉日廓只有十来户村民，住的是破败房屋。每户人家用牛角垒起的墙院里和牲畜圈里都住满了人，连宗政府的宅院也安排了住处，又搞来300多顶牧民的帐篷，才勉强应付下去。老百姓为官员、扎巴、部队供应吃粮、柴火、杂用等等。 仅照明就要耗费酥油180多斤。其他可想而知。当时的情况是：拉鲁及属员，或战或逃二心不定。随从和藏军，勒索抢劫争先恐后。根保和头人，安排接待忙个不停。可怜众百姓，差役沉重悲苦哀号。

后来在桑青松多采访时，77 岁的阿旺西热老人也愤恨地讲起此事。在拉日廓的藏军天天扰民，百姓可以说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了，可走的路一个是要饭乞讨，再就是躲起来。一些老百姓躲在桑琼沟里，大家说再这样下去就准备拿石头、拿乌尔多（放牧工具）反抗。有一天，六七十个藏军把躲起来的百姓围了起来，威胁老百姓说如果反抗就要开枪。后来藏军开了枪，有5人被射杀。阿旺西热的奶奶当时83岁，就因此死在了藏军的枪口下。

“藏军的恶行没法说！”阿旺西热老人激动地对记者说，“三天三夜都没法说完，你们住下来我给你们讲。”在老人眼里，当时藏军在拉日廓的暴行简直罄竹难书。

嘉黎是纯牧区，解放前地广人稀，物产不丰。历史上进藏的清朝官员根据人口多少和物产丰富，习惯把昌都到拉萨的 32 站分为“穷八站”“富八站”和“不穷不富各八站”。嘉黎县就是“穷八站”的中心站。从1950年秋到1951年初，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，上千人的藏军像蝗虫一样让所经之地毫发不留。昌都解放后，嘉黎守军紧张异常，加之粮食吃空，群众怨愤日炽，藏军只有移驻比如了。

“来时如狼似虎，去时胆小如鼠。严厉的官灰溜溜地走了，名声大的扎巴只恨少生了两条腿。看起来，还是咱拉日廓的百姓了不起！”防备解放军的官员、藏军一走，备受煎熬的嘉黎百姓如此讥笑。

第二日清晨，从位于拉钦山的拉日寺向整个嘉黎河谷望去，桑青曲和德曲恩布两条大河分别从西面和北面奔流而来，汇为乌苏弄曲向东流去。昨日的积雪还未化去，蜿蜒的河流、泥泞的道路和晨牧的杂乱小径，在雪地上仿佛编织出一种图案，虽然没有任何的绘画技巧和章法，但也有另一番古驿新韵。

徳曲恩布就是王其梅和阿沛当时进来的方向。大队的人马整齐前行，翻过高耸的雪山，蹚过刺骨的冰河，也许饥饿，也许疲乏，但战士们的士气高昂、步伐铿锵。赤烈贡觉老人开头诉说的那一幕就发生在我们的下面：两江汇流的嘉黎镇，不过时间是60年前。

“在拉钦山后的那片草地上开的会，当时拉日宗的官员、寺庙的僧人、附近的百姓都去了，近300人参加。主席台上摆放着糖，战士们分给大家吃。王其梅在会上告诉大家说，不会伤害民众，不会拿群众一针一线，”在嘉黎镇我们又寻访到82岁的丹巴老人，他曾参加了这次欢迎大会，至今还记得当时的一些细节，在讲到十八军说“不会拿群众一针一线”时，他不无赞许地评价道，“他们是这么说的，也是这么做的。”

之前藏军将老百姓的余粮全部吃光，老百姓苦不堪言。看到又有大批部队来到，处于担心之中的老百姓听到、看到十八军遵守“不拿群众一针一线”的原则，无疑吃了一颗定心丸，并生发出某种尊敬与感激。

聆听往事，有一种感触在记者的心里翻腾，不觉想起王先梅在《从昌都到拉萨——回忆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藏部队先遣支队进军片段》一文中提及的进藏故事，她在文中写道：我们到达嘉黎时，机关也断了粮，有个同志发现住地附近的小河汊里，有十几条一尺多长的大鱼游来游去，便大声喊道“快来看鱼！快来看鱼！”大家迅速地聚拢过去。在这样极端缺粮的情况下，眼前竟有这么多、这样大的鱼，捉起来又是那样容易，同志们真有点眼馋了。有人开玩笑说：“嗨！今天捉几条鱼，回去用水煮煮，美美地吃它一顿多好啊！”可是，按照藏族人民的风俗习惯，是不能捕鱼的，大家紧勒裤带，谁也没有去打扰鱼儿安详遨游的生活，便垂涎而归，依旧煮马料（黑豌豆）掺芜根充饥。嘉黎的藏胞看在眼里，喜在心上，称颂人民解放军是“菩萨兵”。

十八军进藏最大的敌人就是饥饿。在进军拉萨的途中，战士很难吃到蔬菜，更谈不上鱼、肉了，每日仅靠少得可怜的代食粉度日，进入“穷八站”后，部队一直处在断粮的边缘。在每日与饥饿斗争的情况下，还能坚守“不拿群众一针一线”，无疑具有一种超人的毅力。

丹巴老人家的炉火正旺，不断填满的酥油茶飘香阵阵，“以前官员直接下命令，老百姓参会的权利都没有，参加迎接大会，这还是第一次。”采访结束前，丹巴老人的一番话又让记者无限感慨。

昨日的积雪渐渐化去，道路稍显泥泞，嘉黎镇渐行渐远。 远望拉钦山上的拉日寺，想起先前在寺中所见清代千总李肇龙驻守嘉黎时题写匾额上的4个大字：浩气凌霄。4个字遒劲有力、入木三分。

现存于拉日寺的的“浩气凌霄”匾额

“浩气凌霄”匾额在内地的一些古建筑上也常见，但在此地此刻，却让记者联想得更多。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中言：“我知言，我善养吾浩然之气”，意指具有高尚道德品质才能形成崇高的精神气质。十八军千里进藏之所以胜利，不正因为如此吗？藏军在嘉黎失败的答案，不也在这一点吗？而十八军比古人更有浩然之气的根本原因，就是因为他们是人民的军队，一心为了西藏人民的解放和过上更加幸福的生活，再苦再累，在他们的浩然之气面前，都要如太阳下的冰雪般融化。

古之蛮荒之地，却蕴含着民族的崭新的精神。此行我们已被十八军的历史点化。

（作者赵书彬 韩连启 杨军等录，选自2011年6月15日《西藏日报》第五版，收录时略有改动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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